
包廂里的空氣,因為我這句輕飄飄的問話,剎那間凝固了。
剛才還喧鬧鼎沸的人聲,油膩的菜香,混雜著酒精的甜膩氣息,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,死寂下來。
所有人的目光,從那條泛著嶄新皮革光澤的腰帶上,齊刷刷地轉移到了我,和我面前臉色逐漸發白的妻子蘇晴身上。
岳父臉上的紅光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,那份炫耀兒子帶來的得意與榮光,變成了鐵青色。
他那隻舉著腰帶的手,尷尬地停在半空中,像一尊滑稽的雕塑。
蘇晴的嘴唇哆嗦著,她沒有接我的手機,眼神驚慌地看向她父親,又飛快地瞥了一眼縮在人群角落的弟弟蘇偉。
「林默,你胡說什麼!」
蘇晴的聲音尖銳起來,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尷尬。
她想來拽我的胳膊,被我輕輕側身躲開。
我的視線越過她,落在岳父身上。
他終於反應過來,把那條價值一萬多的腰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。
桌上的盤碟發出一陣刺耳的撞擊聲,滾燙的湯汁濺了出來。
「林默!你什麼意思!」
岳父指著我的鼻子,唾沫星子橫飛。
「今天是我六十大壽!你存心來給我添堵是不是!」
「一個大男人,為這點小錢,當著這麼多親戚的面給我女兒難堪!你算什麼東西!」
「我們蘇家沒你這樣的女婿!你給我滾!現在就滾出去!」
他的咆哮在包廂里迴蕩,震得人耳膜生疼。
親戚們開始交頭接耳,那些投向我的目光里,充滿了鄙夷和看好戲的幸災樂禍。
「就是啊,大喜的日子,怎麼這麼不懂事。」
「年輕人,掙兩個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。」
「蘇晴真是瞎了眼,找了這麼個斤斤計"的。」
這些議論像無數根細小的針,扎進我的皮膚里。
蘇晴終於成功地把我拉到了一邊,她壓低了聲音,語氣里滿是氣急敗壞的指責。
「林默你瘋了?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?」
「你讓我爸的臉往哪兒擱?讓我的臉往哪兒擱?」
「不就是一萬多塊錢嗎?至於讓你當眾給我難堪嗎?我們是夫妻!我的錢不就是你的錢?」
我看著她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,心裡一片冰涼。
我沒有看她,也沒有看暴怒的岳父,我的目光穿過這群虛偽做戲的人,落在角落裡那個始終不敢與我對視的年輕人身上。
蘇偉,我二十六歲的小舅子。
他穿著一身不合身的仿版西裝,頭髮抹得油亮,此刻正低著頭,假裝在玩手機,身體卻在微微發抖。
我忽然覺得很可笑。
這一屋子的人,究竟有誰是真的呢?
岳父炫耀的是假的孝順。
親戚們恭維的是假的成功。
而我的妻子,在維護的,是一個虛假到極致的家庭顏面。
心裡的某個角落,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,在這一刻,徹底斷了。
我沒有再跟蘇晴爭辯一個字。
那些話,這些年,我已經說得太多,多到自己都覺得厭煩。
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那眼神里包含的東西太多,有失望,有疲憊,還有一點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決絕。
然後,我轉過身,在滿屋子或憤怒、或鄙夷、或看戲的目光中,一個人,一步步地走出了這個讓我感到窒息的包廂。
門在身後關上的那一刻,隔絕了裡面所有的聲音。
我的世界,前所未有的安靜。
回到我和蘇晴的家,這個我曾以為是避風港的地方,此刻卻空曠得令人心慌。
我沒有開燈,任由自己陷進客廳沙發的黑暗裡。
窗外的城市燈火輝煌,映照著房間裡模糊的輪廓,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。
我拿出手機,點開了那條銀行簡訊,又點開了信用卡 APP。
近一年的帳單,密密麻麻地羅列在螢幕上。
很多筆我毫無印象的大額消費。
一家奢侈品店,消費兩萬三。
一家高級日料,消費八千六。
一個最新的手機型號,官網下單,一萬一。
還有各種各樣的網絡轉帳,金額從幾千到上萬不等,收款人的帳戶,大多語焉不詳。
這些錢,像一條條沉默的罪證,無聲地控訴著一個我一直不願戳破的謊言。
我閉上眼睛,腦海里閃過和蘇晴結婚五年來的點點滴滴。
從最初的甜蜜,到後來為了她娘家的事一次又一次的爭吵。
她總是說:「我爸媽養我不容易,我弟還小,我這個做姐姐的,能幫一把就幫一把。」
我體諒她,所以一再退讓。
她弟弟蘇偉上大學,我包了他的學費和生活費。
他畢業了找不到工作,在家啃老,蘇晴每個月偷偷給他打錢,我發現了,也只是勸她要有度。
岳父岳母家裡的電器換新,是我出的錢。
他們說老家親戚面前沒面子,要買車,首付也是我掏的。
我以為我的付出,能換來她的體諒和家庭的和睦。
現在看來,我只是感動了自己。
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,一個被他們全家寄生吸血的成年巨嬰。
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,門口傳來了鑰匙開鎖的聲音。
蘇晴回來了。
她打開了玄關的燈,刺眼的光讓我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。
「林默,你長本事了啊!把我一個人扔在酒店,自己跑回來了!你對我就這麼大意見?」
她把包重重地甩在鞋柜上,一進門就興師問罪。
我沒有動,也沒有說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她。
我的沉默似乎更激怒了她。
她走到我面前,居高臨下地看著我。
「我爸被你氣得心臟病都快犯了!親戚們都在看我們家的笑話!你滿意了?」
「就為了一條腰帶,你至於嗎?那是我弟孝敬我爸的,你花點錢怎麼了?我們是一家人啊!」
我終於動了。
我把手機螢幕調到最亮,舉到她面前,帳單頁面清晰地呈現在她眼前。
「這一年,你從這張卡里,總共划走了二十七萬。這還不包括我每個月給你的兩萬塊生活費。」
我的聲音很平靜,沒有一點波瀾。
「蘇晴,我年薪稅後不到八十萬,我們要還房貸,要養車,要為未來孩子的教育存錢。」
「你告訴我,這些錢,都去哪兒了?」
蘇-晴的臉色瞬間煞白,眼神開始慌亂地閃躲。
「我……我就是買了些包,做了做美容……女人花點錢怎麼了……」
她的聲音越來越小,越來越沒有底氣。
「是嗎?」我滑動螢幕,點開其中一筆轉帳記錄,「上個月十五號,你轉了三萬塊給一個叫『追風少年』的微信用戶,他是誰?」
蘇晴的身體猛地一顫。
她知道,我什麼都知道了。
沉默。
長久的沉默之後,她終於崩潰了。
「是,我是把錢給我弟了!那又怎麼樣!」
她像是豁出去一般,聲音陡然拔高。
「他一個男孩子,在外面闖蕩不要面子的嗎?他要社交,要應酬,要包裝自己!不然怎麼找得到好工作,怎麼談得到好項目!」
「他是我親弟弟!我唯一的弟弟!我不幫他誰幫他?」
我看著她這副理直氣壯的樣子,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,慢慢收緊,幾乎無法呼吸。
我原以為她會愧疚,會道歉。
可我等來的,卻是這樣一番令人作嘔的言論。
「所以我辛辛苦苦掙的錢,就該被他拿去揮霍,去包裝他那可憐的虛榮心?」我冷冷地問。
「什麼叫揮霍?那是投資!我弟將來出人頭地了,還能忘了我們?」
蘇晴激動地揮舞著手臂。
「林默,我沒想到你這麼自私,這麼冷血!連自己的小舅子都不願意幫!」
然後,她說出了那句讓我徹底死心的話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