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讓他感到難受的是，王強總是有意無意地提到錢。
「爸，您這藥酒是自己泡的吧？這瓶子得有年頭了，下次別帶了，占地方，扔了怪可惜的。」
「小區物業費又漲了，這地段的房子，每個月光是維持成本就得五位數。」
「小雅的輔導班，一小時八百塊，您說，這錢花得值不值？」
這些話，像鈍刀子割肉，雖然沒有直接指向李建國，但都在提醒他：你現在住著的，是一個高成本、高壓力的空間。
李建國開始刻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。他只在自己的房間裡活動，吃飯時小心翼翼，從不多夾菜，生怕多吃一口，就讓王強多出一分錢的「成本」。
他甚至偷偷把房裡的空調關了，在悶熱的午後，靜靜地坐在床邊，扇著那把從老家帶來的蒲扇。
他知道，他再不適應，也得熬著。為了女兒，為了這份「養老」的體面。
04
李建國進城快一個月了。這個月，他體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抑和孤獨。
李靜看在眼裡，心裡焦急，但她夾在中間，左右為難。
她知道父親的清高，也知道丈夫的務實。王強雖然說話直，但對家庭確實有貢獻，他是這個家的經濟支柱。
這天，李靜公司加班，王強應酬晚歸。李建國獨自在家，給小雅做了晚飯，還燉了老家的土雞湯。
王強回來時，已經晚上十點，他一身酒氣，臉色疲憊。
「爸，您還沒睡？」王強看到坐在客廳的李建國，語氣有些沖。
「等你回來，給你燉了湯，暖暖胃。」李建國殷勤地遞上瓷碗。
王強沒有接，他煩躁地解開領帶，癱坐在沙發上。
「爸，以後不用等我，也別燉湯了。我應酬回來，只想安靜地休息。而且，我這人腸胃不好，吃不慣這些油膩的。」
李建國的手僵在半空，那碗雞湯的熱氣，仿佛都在嘲笑他的好意。
「我就是想盡點心……」李建國低聲說。
「盡心？爸，您知道我最近壓力多大嗎？公司項目出了大問題，我的競爭對手正在等著看我笑話。」王強揉著太陽穴，語氣中充滿了戾氣，「我每天回家，需要的是放鬆，而不是一個需要我時刻注意情緒的老人！」
李建國猛地收回手，滾燙的湯汁濺到了他的指尖，但他感覺不到疼痛。
「行，我以後不燉了。」他站起身，準備回房。
王強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得太重了，他嘆了口氣：「爸，對不起，我不是針對您。但咱們能不能說開了？您住在這裡，咱們生活習慣不同，您也別總想著幫我們做什麼，您只要安心享受生活就行了。」
「享受？」李建國苦笑。他在這城裡，何曾「享受」過一刻？
第二天，是王強公司項目成功的慶功宴，雖然王強只是個中層，但他邀請了幾個重要的合作夥伴來家裡吃飯，算是答謝。
李靜特意囑咐李建國，讓他今天表現得體面些。
「爸，您今天穿這件新的襯衫，別穿那件舊的中山裝了。記住，王總他們問您什麼，您就簡單回答，別多說話，行嗎？」李靜的聲音裡帶著懇求。
李建國心裡明白，這是女兒在警告他：今天，你不能讓我丟臉。
他穿上了女兒買的新襯衫，拘謹地坐在客廳里。
傍晚，王強的幾位同事和上司來了。餐桌上，李靜準備了豐盛的菜肴，李建國像個服務生一樣，忙著給客人倒茶，遞煙。
大家都誇讚李靜賢惠，王強也顯得意氣風發。
酒過三巡，話題聊到了子女教育和養老問題上。
王強的一個同事笑著說：「王總，您真有福氣，岳父大人來給您帶孩子，您可省心了。」
王強喝了點酒，話開始多了起來。
他笑了笑，看向李建國：「我爸他啊，人老心不老，總想給我們幫忙。」
李建國聽到這話，心裡一動，覺得這是個表現自己價值的機會。他清了清嗓子，略微有些興奮。
「是啊，我雖然老了，但還能做些事。小強，我最近琢磨著，咱們小區旁邊不是有個老年活動中心嗎？我想去應聘個志願者，幫那裡的孩子們補習補習語文，還能有點收入，減輕你們的負擔……」
李建國說這話時，語氣充滿了期盼，他希望得到女婿的肯定，證明自己不是一個白吃白喝的廢物。
他甚至想好了，如果有了收入，他可以每月給家裡交一筆生活費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王強。空氣凝固了幾秒。
王強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。他放下手中的酒杯，發出了「咚」的一聲悶響。
他沒有看李建國，而是盯著桌上的盤子，慢慢地，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八個字。
05
王強放下酒杯，那沉悶的聲響，像一聲警鐘，敲在了李建國的心頭。
餐桌上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，客人們互相使著眼色，場面尷尬至極。
李靜也意識到了不妙，她趕緊踢了一下王強的腿，想讓他收斂。
但王強似乎已經不在乎了，酒精讓他平日裡隱忍的、務實的、甚至帶著一絲冷酷的本性徹底暴露了出來。
他抬頭，目光直視著李建國，眼神里沒有憤怒，只有一種高高在上，審視「成本」的冷靜。
李建國期待的，是女婿的一句誇獎，或者哪怕只是客氣的一句「不用，您享福就好」。
然而，王強開口說出的那八個字，是李建國這輩子聽過最寒心、最傷自尊的話。
王強嘴角微微上揚，帶著一絲嘲諷，他看著李建國那件嶄新的、但仍帶著老派氣息的襯衫，聲音不大，但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。
「添亂添堵，成本太高。」
這八個字，像八把利刃，狠狠地插進了李建國的心窩。
「添亂添堵，成本太高。」
他不是說老李去當志願者不好，他是在說：老李，你這個人，你住在這裡，你做的任何事，都只會給我們添麻煩，增加我們的精神和經濟負擔。
李建國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，他手中的茶壺哐當一聲，掉在了地上，熱水濺了一地。
「爸！」李靜驚呼一聲，趕緊起身。
王強卻只是皺了皺眉，對客人抱歉地笑了笑：「不好意思，老人家手腳不利索。」
這句看似解釋的話，實則補上了更重的一刀。
李建國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湧向頭部，憤怒、羞恥、委屈，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，讓他幾乎無法呼吸。
他一生清白，教書育人，從沒低三下四求過人。他本以為來到女兒家，至少能得到尊重。
可現在，他被女婿當著外人的面，像一件不合時宜的舊家具一樣，被明碼標價地否定了。
「老李啊，王總就是開個玩笑，別介意。」一位客戶趕緊打圓場。
「是啊是啊，王總就是工作壓力大。」
王強卻不以為然，他拿起酒杯，向客人示意：「沒事，我說的都是大實話。我每天忙著掙錢，養家餬口，已經夠累了。我需要的不是『幫忙』，而是安靜。他要真想幫忙，不如把老家的房子賣了，拿錢出來，比什麼都強。」
後面的這句話，雖然沒有八個字那麼精鍊，卻徹底揭露了王強內心深處的功利和冷漠。
李建國沒有再說話，他顫抖著手，彎腰，慢慢地收拾地上的茶壺碎片。
李靜臉色蒼白，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。她知道，事情鬧大了，徹底無法挽回了。
「小強，你夠了！」李靜壓低聲音，帶著哭腔。
王強卻只是冷笑一聲，仿佛在說：我已經忍了很久了。
李建國緩緩站起身，他沒有看王強，也沒有看李靜，只是對著在場的客人，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「對不起，打擾各位的雅興了。我身體有些不適，先回房了。」
他轉身，步伐緩慢但堅定地走向自己的房間。
李靜想追上去，但被王強一把拉住了。
「幹什麼？今天有客人！」王強低聲警告。
李靜甩開王強的手，她看著父親孤寂的背影，眼淚終於決堤。
李建國關上房門的那一刻，他知道，自己與這座城市，與這個家，徹底劃清了界限。
他來時帶著希望，走時，只剩下了尊嚴的碎片。
他沒有哭，只是覺得心口像被掏空了一樣。
他走到床邊，打開了那箇舊皮箱。他沒有理會李靜在門外低聲的哭泣和王強壓抑的爭吵聲。
他只做了一件事：把帶來時的那袋紅薯片，放回了皮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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