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建國知道，自己這輩子最大的體面，就是從不給女兒添麻煩。
他從老家帶了一整袋曬乾的紅薯片，坐了十個小時的硬座，來到這座繁華的城市，準備開始他「享福」的晚年。
然而，在進城的第三個星期，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。女婿王強放下筷子，看了一眼桌上那盤他沒動過的紅薯片，冷冷地說了八個字。
這八個字像冰錐，瞬間擊碎了李建國所有關於天倫之樂的幻想。
當晚，他沒有和任何人道別，悄悄收拾好行李，買了一張回程的硬座票。
01
李建國是帶著一種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來到A市的。
他今年七十歲，在老家的鎮中學教了一輩子語文，桃李滿天下，自視清高，最重規矩和體面。退休後，老伴走了三年，他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裡，雖然清凈，但女兒李靜總是不放心。
「爸，城裡方便，醫療條件好，您過來住一段時間吧，家裡房間多，您還能幫我接送一下小雅。」李靜在電話里語氣帶著懇求。
李建國猶豫了很久。他知道女兒女婿在城裡生活不易，壓力大。他怕自己去了，反倒成了累贅。
但李靜最後一句說動了他：「小雅天天念叨姥爺呢，您要是不來，孩子心裡得多難受？」
於是，他帶著幾件舊衣裳，一箱子藥材，還有那一袋他親手曬的紅薯片，踏上了進城的路。
王強來火車站接他時，臉上帶著職業性的微笑，但李建國總覺得那笑意沒能到達眼底。
「爸，路上辛苦了。」王強幫他拎起那個沉重的舊皮箱，隨口問道，「怎麼帶這麼多東西？城裡什麼買不到？」
「這些藥材都是家裡的土方子，紅薯片是小雅愛吃的。」李建國解釋道，語氣裡帶著一絲討好。
王強沒再接話，只是催促著他快點上車，語氣中帶著一絲不耐。
女兒女婿的房子在A市最繁華的地段，是一套一百四十平的精裝房。裝修豪華，寬敞明亮，但處處透著一種疏離的精緻感。
李靜給李建國安排的房間在最北邊，採光一般，但勝在安靜。
「爸，這是您的房間，獨立的衛生間。您看缺什麼，我隨時去買。」李靜忙前忙後，額頭上滲出了汗。
「不缺不缺，太好了，靜靜，花了不少錢吧？」李建國環顧四周，心疼地問。
「您別管錢的事兒，反正都是按揭，慢慢還。」王強從客廳探出頭，聲音略微有些大，「您歇著吧，我去把那堆快遞拆了。」
李建國聽出了那句「歇著」背後的潛台詞：別動，別給我添亂。
第一天晚上，李建國怎麼也睡不著。城市裡的夜晚過於明亮，隔著厚厚的窗簾，他仍能聽到外面高架橋上汽車的轟鳴聲。他想起了老家院子裡的蟲鳴和月光。
他小心翼翼地起床，準備去客廳倒杯水。剛走到客廳門口，就聽到王強在低聲打電話。
「……我知道，我知道，這個項目我肯定拿下。老總，我最近壓力確實大，家裡又多了個人，開銷……」王強停頓了一下，語氣中帶著一絲煩躁，「行，我明白，我一定完成。」
李建國僵在原地，不敢出聲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。他悄悄退回房間，連水也顧不上喝了。
原來，他還是給女兒女婿添了麻煩。這種認知，像一根刺，扎在了他清高的心上。
02
李建國努力適應著城裡的生活，他想證明自己不是一個只會「添亂」的人。
他開始嘗試幫女兒做家務。在老家，他一個人能把院子收拾得井井有條。但在王強的家裡，處處都是規則和禁區。
早上六點，李建國習慣性地起床，準備去廚房做點早飯。他看到王強和李靜的房間門緊閉，知道他們上班族需要補覺。
他輕手輕腳地走進廚房，想學著李靜的樣子，用那個複雜的電飯煲煮粥。
「滴——」
李建國不小心碰到了電飯煲上的一個按鈕，發出了尖銳的電子提示音。
「誰啊！」王強幾乎是立刻拉開房門沖了出來，頭髮蓬亂，臉色鐵青。
「小強，我，我起來煮點粥。」李建國舉著手中的量杯，有些無措。
王強深吸一口氣，語氣強硬地壓低了聲音：「爸，您別動廚房的東西，您不是說了，您不會用這些高科技嗎？這個電飯煲是進口的，很貴。而且，我昨晚說了，靜靜負責早飯，您不用管。」
李建國的心沉了下去。
「我就是想幫忙。」
「幫忙？爸，您知道嗎？您剛才按的那個是『預約清洗』，不是煮飯。您起來得太早了，我們公司要求八點半到崗，六點半才起床。」王強看了看牆上的鐘，「您這樣會影響我們的作息。」
李靜這時也醒了，趕緊出來打圓場：「哎呀，爸，沒事沒事，您去客廳坐會兒，我來，我來。」
李靜把李建國「請」出廚房，關上門，壓低聲音對王強說：「你幹嘛這麼大聲？我爸好不容易來一趟。」
「我是大聲嗎？你看看現在幾點？他把我的節奏全打亂了！李靜，你答應過我，讓你爸來可以，但不能干涉我們的生活習慣！」王強壓抑著怒火。
李建國站在客廳，聽得一清二楚。他感覺自己像個入侵者，連呼吸都帶著錯。
他決定在其他方面彌補。
他發現衛生間的燈總是亮著，水龍頭也經常滴水，在老家，這些都是要被嚴厲批評的浪費行為。
於是，他開始在衛生間門口貼上小紙條：「節約用水，隨手關燈。」
當晚，王強下班回來，看到紙條，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。
「爸，您在幹什麼？」
「小強，我幫你省電省水呢，你看，這個水龍頭滴水，一個月下來也是錢啊！」李建國有點得意，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。
王強把紙條撕了下來，揉成一團，扔進了垃圾桶。
「爸，您別管這些了。第一，這是恆溫水龍頭，滴水是內部排壓，很正常，您要是自己去擰，可能會擰壞。第二，這是智能燈，有人感應才會亮。第三，我們家不缺這點水費電費，我最缺的是時間和空間。」
王強的話，雖然沒有惡語相向，但字字句句都在強調一個事實：他與這個家，格格不入。
李建國站在原地，手腳冰涼。他感覺自己不是來養老的，而是來接受「再教育」的。
03
李建國最欣慰的，是他的小孫女，小雅。
小雅今年十歲，聰明伶俐，是班裡的學習委員。她對這個從鄉下趕來的姥爺，充滿了好奇和親近。
「姥爺，您以前是老師嗎？教什麼呀？」
「教語文。以前我們那個小鎮上，好多孩子都是我教出來的。」李建國提到自己的職業，總是帶著自豪。
李靜和王強忙於工作，對小雅的學習關心得少，李建國想，這下他可以發揮餘熱了。
一天，小雅的語文作業是寫一篇關於「家鄉」的作文。
李建國主動請纓，教小雅如何描繪家鄉的田園風光，如何用排比句和比喻句來渲染情感。
「你看，『家鄉』不光是房子，是那片土地，是炊煙，是泥土的芬芳……」李建國滔滔不絕。
小雅聽得很認真，寫了一篇充滿泥土氣息的作文。
第二天，作文發下來，小雅卻不太高興。
「怎麼了小雅？作文沒得高分？」李建國關切地問。
小雅低著頭：「老師說，我的作文太『土氣』了，『脫離了現代生活』。其他同學寫的都是『城市森林』、『高科技生活』。」
李建國愣住了，他引以為傲的文學修養，在現代的教育體系里，竟然成了「土氣」。
晚上，王強下班回來，看到了那篇作文。
「爸，您以後別指導小雅寫作文了。」王強直接了當地說。
「為什麼？我教了一輩子書，難道還不如現在的老師？」李建國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。
「時代變了，爸。您教的那些東西，在應試教育里不適用。現在講究的是邏輯和創新，不是那些過時的『田園牧歌』。」王強語氣裡帶著明顯的輕視，「您還是讓她自己寫吧，或者，我給她報個作文輔導班。」
李建國一時語塞，胸口悶得慌。他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淘汰的舊物件，除了礙眼，沒有任何價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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